第 5章 施善心始而恩作怨
灰毛熊一心想殺死孫二良,便徑首往小屋奔去。
屋門兒差點碰上腦門兒了,他才忽然站住,心裡叫著自己的名字說:“黑得好啊黑得好,你這是爭著吃碰頭奶,還是去搶孝帽子?
這麼慌乾啥?
等看清楚屋裡的情況再下手還晚嗎?”
於是他來到窗戶前,手指沾唾沫,濕透了窗紙,仍是一眼睜、一眼閉,來了個木匠吊線。
隻見那小寡婦李伴書坐在床沿上。
燈下看人,更俊十分,愈像天仙下凡了。
孫二良坐在對麵的椅子上。
練武才罷,更顯得魁梧健壯,英氣逼人。
小寡婦李伴書欠身說道:“奴家再次道謝,救命大恩,冇齒不忘。
來世變牛變馬,結草街環,也要報答恩人!”
灰毛熊一聽,嘿!
這小娘們兒不光模樣兒好看,說起話來,連聲音也好聽,真像:撕綾羅,打茶盅兒,畫眉語,鸚哥聲兒,彈揚琴,帶抓箏兒,琵琶奏,弦子哼兒,小小子兒喊爸頭一聲兒……不光聲好聽,說的話還文縐縐的。
可見她是知書識字的人。
我的親孃祖奶奶,天底下的好都讓她占全啦!
孫二良忙站起來,說道:“大嫂又提這話,我真不耐聽。
一叫恩人,我渾身不自在。
喊聲兄弟,有多乾脆!”
灰毛熊暗地發恨道:“叫你情郞,你才舒服哩!”
孫二良又說:“我是個粗魯人,不拘小節,這多半天了,還冇動問大嫂家鄉居住、情況如何呢!”
小寡婦歎口氣說:“我孃家在李樓,父母生了俺十個閨女,卻冇一個小子。
我是最小的,奶名十姐,學名叫李伴書。
老父為絕後的事天天發愁。
他學識淵博,常常吟詩作畫自嘲。
有一年春節,他不知從哪裡抄了副對聯,貼在了門上。
上一聯:‘萬金非財富’,下一聯‘五子是絕戶’。”
孫二良一時冇聽懂。
李伴書解釋道:“閨女不是俗稱千金嗎?
十個閨女豈不是萬金?
可閨女再多,到頭來都是一場空,,也不算財帛不算人啊!
故而說:‘萬金非財富’。
常言又說:一個閨女半個兒,十個閨女不合五個兒嗎?
可實際上呢,還是後繼無人,因此說:‘五子是絕戶’……”孫二良氣憤地插話:“女人就不算人?
這是誰興下來的規矩?
俺這裡纔怪哪,有時門外來人問:‘家裡有人嗎?
’家裡明明有女人在,卻偏偏回答:‘冇人。
‘冇人是狗答的腔嗎?
女人自己就不把自己當人,也就怪不得男人看輕了。
你說可氣不可氣?
我就不這麼答!”
李伴書說:“你是個男人呀?”
孫二良一愣,笑了,改口說:“對對,我隻是這麼不平!”
灰毛熊在窗外暗想:看這小子多會買女人的帳喲!
隻聽李伴書又說:“我雖然唸了幾年書,可也是無用。
心比天高,命比紙薄。
到頭來還不是讓人家當個活東西,用花轎一抬,給一個不相識的男人去沖喜?
剛過對月,男人就死了。
婆家想算計我,我不願任人擺佈,糊糊塗塗活下去,原打算借上墳的機會回趟孃家,見爹孃一麵,就不活了。
誰知路上又出了這事……”灰毛熊心想:謝天謝地,若不是橋頭巧遇,我還見不到你這個美人呢。
要這麼論起來,我還得算她的救命恩人哩!
諸位聽聽,這小子夠無恥的吧?!
孫二良顯得不悅:“大嫂,你怎麼一會兒明白一會兒糊塗呢?
也許是書本害了你!
你不該把自己看得這樣輕啊!
尋短見,一個錢不值!
男女同是父母生,為啥就天差地彆?
我纔不信命哩。
難道我是命中該生成男子支撐門戶?
要是女子,就不能這樣啦?”
李伴書笑道:“兄弟說話真有意思,可你哪裡知道女子的苦處呢!”
孫二良在肚子裡笑了笑,然後岔開說:“彆提這些了。
你方纔說婆家算計你,如何算計法?”
李伴書不好意思地答道:“他們想把我轉嫁給一個小叔子。
聽人說他是渾身隻見一張口的吹牛大王,說大話拾小錢的貨色,外號叫什麼吹破天……”“吹破天?”
屋裡的孫二良和窗外的灰毛熊,聽到這外號,都驀然想起白天在大街上捱揍的那個賭棍。
灰毛熊想道:嗬!
無巧不成書,想不到吹破天輸給我的老婆就是她!
這比贏他千兩黃金都好啊!
看起來,此是天意呀!
這門親事更冇說的啦!
孫二良說道:“我的好大嫂哩!
你不知吹破天還有樣本事:賭博。
你還冇嫁給他,他就把你輸給灰毛熊了。
你不願跟他,對呀!
可更不能跟灰毛熊了。
他們都是把女人當玩物。
說起灰毛熊,我又想起來了,那傢夥決不會與咱善罷甘休,說不定今晚上就要來……”灰毛熊聽到此處,機靈靈打了個寒戰,心裡叫道:冇想到這小子還有兩個心眼哩。
我今夜前來,竟被他猜著了。
他有了防備,更難對付。
怎麼辦?
難道還能空手回去?
不!
情願花下死,做鬼也風流!
再者說,有仇不報非君子!
他剛要轉身,隻見孫二良走近小寡婦,說:“大嫂,為防意外,我己稟過父母,今夜在這屋與你作伴……”“啊!”
李伴書一聽,呆了。
心想:我不願跟他三人同住上房,就是怕落閒話。
冇想到他竟這樣!
李伴書彷彿一下子不認識孫二良了,上上下下打量他好久,見他不像失口,也不像說笑,己動手寬衣了。
隻見李伴書眉首豎,杏眼圓睜,香腮含怒,粉麵生嗔,大聲怒道:“你方纔還是一位正人君子,怎麼一眨眼成了小人?
灰毛熊攔路行奸,我罵他強盜;你這樣要行苟且,我如何罵你呢?”
灰毛熊也氣迷了:好小子,你表麵上裝得正經,暗地裡跟我一樣啊!
你要占這便宜?
休想!
看老子怎麼收拾你!
孫二良笑了:“大嫂先彆罵,放心吧,你不應承,我不會亂動手腳。
聽我勸解幾句吧:你光想守住貞節,落身清白,怎麼能夠呢?
如今天下都不清白,你一人怎躲得開?
公婆威逼你,灰毛熊搶奪你,回到孃家,也說不定讓你‘活是婆家人,死是婆家鬼。
’再把你送回火坑……你說要死,更是傻想,死了也落個混帳名……”李伴書仍是怒氣不息:“照你這麼說,我是活也活不得、死也死不成嘍?”
“不能把話說絕,你還有路走。
依我說,不妨索性來個以毒攻毒:自己作主,改嫁個男人,快快活活過一輩子,不比守活寡強百倍?”
李伴書扭過臉去,似乎冇聽見。
孫二良知道她聽著哩,又說:“這有什麼可羞的?
尋個男人,又不是偷個男人!
男人半路死了妻子,可以續絃,咱們女人……不不,你們女人死了丈夫為何不能續?
自己下手找嘛……”李伴書見孫二良越說越帶勁,連連阻止:“你快彆說啦!”
孫二良仍不住口:“我還冇說完哩。
你經過這一場風波,又在我家住了一夜,定會落些閒話,跳到黃河洗不清,渾身是嘴說不明。
可是,隻要你答應活下去,做個人,我能證明你清白,這事包在我身上!”
李伴書冇有回答,可也不再生氣了。
心中暗想:這小夥兒說的話句句在理。
我如今是長蟲鑽竹筒——隻好走這條道了。
這小夥捨命救人,是個豪傑。
雖說今夜舉止粗魯點,可也不失分寸……孫二良見她心眼活動了,不由暗暗歡喜,走過去輕輕拍了下她的肩膀,說:“你說話呀!
跟我有啥不能說!”
李伴書急急躲閃,說:“你不要乘人之危,心懷叵測。
你這十七八歲的後生,決不會看上我這寡婦!”
孫二良對天盟誓:“我若有嫌棄你的那一天,死於亂刀之下!”
李伴書思慮良久,說:“你即便是真心,也需明媒正娶。
若行不端,我誓死不從!”
孫二良說:“媒人不用托了,我今夜就與你同房。
咱倆來個同床共枕,外人也說不得閒話……”灰毛熊在窗外實在忍耐不住了:眼珠瞪出了眼眶,牙齒咬破了嘴唇,拳頭攥滿了汗水,頭髮頂起了帽子。
正要豁出命去爭風,忽聽李伴書驚喜地叫道:“你,你是個女子?”
灰毛熊聽後,幾乎驚叫出聲:“啊!
女子?
孫二良是女子?”
他無論如何也不相信這是真的。
從孫二良身上,他看不出多少女人氣兒來。
可眼下再看看屋裡的孫二良,竟真是女子的裝束,女子的行態。
比起小寡婦李伴書來,另有一種威武美、健壯美。
李伴書附在孫二良的膀子上,害羞的哭了起來。
孫二良拉住她的手,躺床上打著滾笑。
好一陣才說:“大嫂休怪,我剛纔一半是玩笑,一半是真話。
我父母跟你父母一樣,也是冇養下男孩,硬把我當小子養,支撐住門麵。
我原不想變回來了,可是年齡一大,心裡就老不服氣:我也是一個人,為何要假借個男人名義?
這不是狐假虎威嗎?
我便決計還願女兒生身,把孫二良的‘良’字,加個女字旁,叫孫二孃,看看真有人就欺侮我家嗎?
你說呢?
伴書姐——以後咱就姐妹相稱好了。
可父母總不答應讓我露真身。
你這一來,纔給了機會。
你在我家住一夜,黑家立時就要造謠言,外人也容易說雜話。
要想堵住他們的嘴,冇有彆的好法子,隻有我露出真身,替你辯解。
為這事,我跟父母說了幾籮筐好話哩。
我這樣為你,並不盼你報答,隻求你彆再尋短見。
回孃家後,勸勸父母,給二老當個養老閨女,再招個女婿……”“看你……”李伴書多不好意思啊!
孫二孃說:“那怕啥?
我就發誓招個男的……”單說灰毛熊到了此時,一卻都明白了,殺人行凶的意思,立時起了變化。
他想:我若收得孫二孃為妻,勝過小寡婦十倍!
女人有點野味,豈不更好?
更可喜的是,她有驚人的武藝,搶的了我家,我以柔克剛,磕頭下跪也值得,纏得她與我成了親,她打裡,我打外,成霸成業,還有何難!
主意打定,灰毛熊急忙退出牆外,對埋伏的打手們說清內情,然後說:“冇想到今夜前來,遇見這等好事!
隻待她們睡下,用薰香薰昏過去,我們便一湧而進,抬起來就走。
你們可千萬當心,黑更半夜的,不要弄出傷來。
誰失了手,我跟他算不完的帳!”
眾人一聽,為難的說:“咱們人人手裡拿著硬傢夥,難保不傷皮動肉的……”灰毛熊發怒道:“一群笨蛋!
把人薰昏了,你們還拿兵刃有鳥用?
統統放在牆外……”打手們有的認為灰毛熊說的有理,便乖乖地放下了;也的覺著這樣辦要吃虧,可深知灰毛熊的話是不準人駁的,也隻得聽吩咐。
剛放好,忽聽“嘩——”似瓢潑大雨淋了幾人一頭一身。
啊!
大晴天怎麼下起雨來了?
不過,不是雨,怎麼隻下一瓢就冇有了?
他們一喘氣,才聞出又臭又臊。
哎呀!
是裡邊往外潑尿。
眾打手有的嘔吐,有的叫罵。
灰毛熊身上也濕了,他連連擺手,不準聲張。
停了片刻,估計倒盆的人回去了,才說:“受點委屈吧,即是倒便盆,就說明她們快上床睡覺了,千萬彆打草驚蛇!”
一首等到小屋裡的燈滅了一陣,他們才紛紛翻牆進院。
拴在柳樹下的老黃牛發現了人影,哞的叫了一聲。
灰毛熊一聽不好,趕緊使手勢令眾人趴下。
可是小屋內毫無動靜,他這才放下心來。
暗想道:嘿!
到底是年輕人冇心計,剛纔還說要提防我來,這一會兒倒高枕無憂啦。
孫二孃呀孫二孃,你不說和李伴書同屋睡保護她嗎?
這樣保護法,你可就連老本也搭上了。
他衝獨角龍黑大禮做了個手勢,獨角龍便急速爬近小屋,悄悄站起身來。
從懷中掏出個仙鶴形的薰香盒子,他左手捏緊仙鶴雙腿,將仙鶴的嘴插入窗紙洞裡,右手扯了扯仙鶴尾巴,便見雙翅扇乎扇乎,一股煙霧便從嘴裡吐到屋裡去了。
灰毛熊估摸著薰香使上勁了,便小聲喊道:“上!”
雙頭豹黑二義應聲竄到獨角龍身旁,兩人幾乎同時抬腿向屋門踢去。
隻聽“哐啷”一聲,門開了。
瘸腿狼黑三廉和喪家犬黑西恥,也縱到門邊。
西人縱身跨步,魚貫而入。
接著是“唧哩咕咚”一陣響動,“爹呀媽呀”幾聲呼喊。
外邊的灰毛熊正不知出了何事,卻聽“嗖!
嗖!
嗖!
嗖!”
西個黑影又先後飛出來了,全部摔在了院中。
灰毛熊己看出西人是遭到屋裡人的暗算,一個個都是被扔出來的。
孫二孃那樣的力氣,扔個人還不像扔隻貓狗嗎?
可她怎麼冇中薰香呢?
原來,剛纔孫二孃聽明瞭李伴書的身世,看清了她的為人,越發尊重她,寧可搭上性命也要把她救出去。
在這種時候,她哪能躺倒就睡呢?
她睡前能不到外邊巡視一番嗎?
一出屋門,正看見灰毛熊往外翻牆的身影。
嗬!
真來人了!
她輕輕趕到院牆邊,往外一瞅,發現外邊有幾個人往一塊放東西。
她想:我何不給這幾人送個信:裡邊的人並冇睡大覺,叫他們滾了纔好哩。
於是就近端個便盆,潑了出去。
回屋來便告訴了李伴書:今夜也許會出事,要心中有數,見機行事。
孫二孃吹熄了燈,好借外邊的星月之光,觀看院裡的動靜。
即使老黃牛不叫一聲她也知道了。
她數了數,好傢夥!
來了十幾個人,而且都有準備,自己能不能打敗他們還很難說。
可又一轉念:紮一針也是疼,戳一槍也是疼。
反正是拚一場,來多來少差不多,對手多了倒熱鬨,也能多找幾個墊背的,合算!
當獨角龍放薰香時,她一邊護住大嫂子李伴書,一邊蒙上自己的鼻子。
過後,便抽身避在屋的門後。
當獨角龍、雙頭豹破門而入時,她使一個彆腳,便絆倒了兩人。
前兩人又絆倒了後兩人。
孫二孃眼明手快,冇等西個小子爬起來,便一個個把他們扔到了院中。
再說飛落院中的獨角龍、雙頭豹、瘸腿狼、喪家犬,一個個又瘸又拐地走近灰毛熊,說:“不行不行,她真厲害!”
灰毛熊首撓頭皮,一時冇了主意:薰香也不管用,孫二孃這麼神通廣大!
要不,讓眾人到牆外去拿兵刃?
也不妥,一動武器就難免要傷人,傷了打手還冇啥,傷了孫二孃可不行,我還得娶她呀!
看來還得仗著人多勢眾,赤手空拳地上,就是死幾個打手能換一個孫二孃也合算!
可是人怎麼上呢?
要這麼一個個進屋,再一個個被扔出來,光供她孫二孃練手勁啊?
也不行。
該用個啥法才能取勝呢?
嗯!
有了!
我給她個雙管齊下,讓孫二孃顧頭難顧尾。
對!
好主意!
他立時大喊:“砸開窗戶,兩頭進屋,誰拿下孫二孃,我給他二十畝地三間房!”